许久之后再次看来再也平常不过的叶片，就夹在形形色色的书页中，枯萎成一段一段的记忆。

那些叶子，在它们的最初，应该有着特殊的一面，不然，在众多的叶子中不会被我特意地捡起并且将它交给一页文字。就着积年定型的形象与干枯的脉络，细加观察，依稀还能窥见它们本来的样子。那或者是一枚枫叶，当时大概是被那层秋霜染红的鲜艳所吸引，宛然是采撷一抹斜阳一般，将它收藏了起来；或者是一片柔软得像暮春的风一般的沉沉的绿，当它因不可遏制的因素而凋落的时候牵引起一重莫名的伤怀，于是将它轻轻地擎了起来，对着那小巷尽头的灯光觑上一眼，然后夹进随身携带的书册中；或者就是那仔细端量才会发现的锯齿，在明艳的阳光下发出一星氤氲的迷离的色彩，在触动了不知哪一根隐伏的心弦后，仿佛被赋予一种别样的意义，继而将它小心地收留……

那样的叶子，注定不是一年或者一季的。它们被收藏的时间定然是明确的——某年某月某天的某一刻，但在经过若许长的时光之后，却模糊得如同被岁月氤氲的心事，再也难以准确标记了。所以偶然机会里的重新触摸，就显得格外意味深长：它们不再是一片一片的叶子，而是一段一段的铭记——那时的形象，那时的步履，那时的心情，那时的感遇……而毫无疑问的则是，它们都像那掠过发际的微带寒意的风，注定再也无法捕捉。于是，那些叶子，性质便变得十分异常，它们就以枯瘦的形象隐藏着那些秘密，以沉默代表着追溯之时的话语。这样的话语，就连我自己也觉得恍惚，唯一可以肯定的则是，它与一季一季的秋天有关，那时我走过，在潮湿的异乡，我的身边，好像永远那么空旷，空旷的路上枯叶簌簌而落。

它们与那些密密的同伴一样，本应该拥有自己固定的归宿，或者被一阵叵测的风带向远方，或者零落在哪片水面，或者足够成熟后叹息一声化作肥料，但就在那个特定的时刻，在我已忘却的一种情愫的支配下，无论它们愿意还是不愿意，都被我所俘获，然后一直静默在一块铅印的文字的围困中。这样说来，无论我与它们有着怎样的相遇，手里都毫无疑问地带着一本书。按照习惯，当是将它们或摘或捡来后，正好阅读到某本书的某个地方，于是就将它们随手夹在了那里。那么，当时的情感，也应当会是那些内容激发的吧？叶子的被纳入也应该有那缕心动的影响吧？这样，是不是当我找到叶子的位置就可以回溯那时的魂悸与魄动呢？是不是那一片叶子就像一条小船可以带着我回到那时那地呢？当我试图这样做的时候，却忽然感觉到如此作为的毫无意义，于是果断放弃：是谁说过呢？所谓勇敢，就是不要回头。这么多年，唯一学会的，好像就是让自己勇敢地面对自己的选择。

就是那些夹在书中的枯叶，与那些书一起，形成一个屏障，帮助我遮蔽过人世的风雨。哪怕出于基本的感恩之情，我也应该为它们找一个最美的归宿。我想，我还是让它们回归自然吧，就像哈萨克人在将金雕养到一定的时候那样。但当我决定这样做的时候，却又无比踌躇起来。那枚叶子是故乡那座校园的，那似乎是一个秋天的周末，整个校园安静得像回到了盘古开天辟地以前，我抱着它所在的那本书，就那么走向操场，在那行白杨树下，收拢了叶子，慵懒地躺在温暖的日光下，一阵风来，那片叶子摔落到了我的身上，我将之变成了书籍的一部分后，带着它，走向了更远的从来未曾预料的生活，倘若我将它丢弃，它能回到那年的有杳杳的歌声飘起的校园吗？这片异地的让人滋味难名的地域，它愿意投身并且消亡于其中么？这一片，还残留着一星暗淡的红色的，应该来自江南。那时，我从那条河边走过，当无边的丝雨飘下来的时候，借着那蒙蒙如柔情的雨雾，我看到一只洁白如梦的鸟儿悠然而过，仿佛聆听到它的召唤，丛丛绿叶中这片叶子有声地落下来，宛如那条“秋尽江南草未凋”的小径上的一个逗号。我将它纳入藏在怀里被我温热的那本书中，随后带着它回到塞北。如果我将它抛掷于为它所极为陌生的挟着粗糙的沙砾的风里，它会习惯么？它会情愿么？还有那一片，来自山西一尊微笑的佛像前；那一片，来自蜀地一间古旧的瓦楞上；那一片，来自京陵一曲琴声隐约从夜的深处响起的时候；那一片，来自长安一阵嘈杂的蝉鸣里。纵然我一一地回到那些地方，可却也回不到彼时彼地的那种氛围里。你又让我如何不无所适从呢？

如此一来，还是委屈它们以长年不变的姿势静默于那些书中吧。至少它们都是干净的，那些诗句，那些感悟，那些故事。人生再次步入一个秋天，窗外还是有叶子飘落着，当又是一些喧闹传来之时，我忽然明白，我为什么从来不曾捡起过这里的任何一片叶子然后将之夹在眼前如此之多的书里……（李尚飞）

编辑：赵国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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